事后回忆起来，那一日开始的际遇是天道星罗密布的一角。
    只是在未见到整张蛛网前，单根蛛丝不会使人联想许多。
    进入鬼月后整座皇城热闹起来。
    皇宫按惯例，邀请世家显贵的公子小姐入宫赴宴。在七夕与中元两日正式节宴期间，其他地区的受邀宾客暂居皇城。
    如陈御医所说，皇城守备增加了至少两三倍，只是表面看来太平无波。
    居于深宫内苑的皇后更难感受到变化。
    以两节为由，把行云殿的侍卫全部撤换成心腹后，宏明终于能与皇后坐在窗前赏月。
    他穿一袭暗竹纹的白色绢袍，披散如漆长发，如往常那样抱皇后坐在他的腿上，一边饮酒，一边玩着皇后的发梢。
    关翎感觉得出，他有些疲倦。
    “操办七夕节宴很累吗？”
    “七夕节宴由少府与陈王去办，我无需操心。”
    宏明注视酒盏里的碎月。
    “前朝有事？”
    皇后在他腿上转了半圈，仰脸望着他。
    宏明看了她一会儿，觉得这件事不该瞒她。
    “西境现有五十多国，多为林立的小国。虽国力薄弱，奈何不停骚扰我边境，始终是麻烦。因此数年前我与鹘霜结盟，应付外敌。这件事皇后知道，对吧？”
    关翎点了点头。
    “鹘霜国主屡次派使节请求互娶对方公主，以联姻的方式加强联盟。”
    这显然不可能。
    华英国现有的公主仅有年逾五十的兴福公主。
    与皇室一样，宗室几乎没有女子出生。唯一拥有皇族血脉的宗室出女是王慕晖。
    即便有，龙神血统的女子外嫁也非同小可，皇上绝不会答应。
    “华英国历史上，拥有龙神血统的女子一共只有三位。一位是受封公主的皇姑母，一位是成宗时的常吉县主，另一位就是你。”
    宏明点了点皇后的鼻子。
    假如未被娶进宫，单凭特殊的身份，皇后也会引来狂蜂浪蝶争相追求。
    “皇上可以另择世家之女，授予封号，代为和亲。”
    “需要顾忌的不单是皇室血统。”
    鹘霜在百年间迅速扩张，成为仅次于拓食与阿萨赛的陆西大国，怎会甘心屈居人下？
    与华英国联姻是想得到更加明确的后盾。
    据说鹘霜王也在向与华英国常年敌对的拓食求亲，明显想利用两家争雄的机会坐收渔翁之利。
    “皇后看不出鹘霜王的心思吗？”
    他用皇后的发梢，挠了挠皇后的鼻子。
    小人儿打了个喷嚏，赶忙捂住鼻子。
    “听说鹘霜连续吞并了原本臣服天城的数个小国，往后怕是会存与我国一较高下的心思。联姻有利鹘霜在西境外，借我国声威纵横捭阖吧？”
    小家伙不傻嘛。
    倒不如说这才是她原有的水平。
    “可惜皇上没了迎娶鹘霜公主的机会。”
    宏明心里刚念完，皇后随即老气横秋地叹息。那副样子又憋着没事找事。
    “谁说没有？朕可以娶了鹘霜公主，再强行扶持朕与公主的孩子继承鹘霜王位，不费一兵一卒，把鹘霜纳入掌握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朕不过是做了与你一样的事……”
    关翎耳畔又响起了奇怪的说话声。
    宏明见她脸色瞬间惨白，知这玩笑勾起了她的痛苦，急忙放下酒盏抱紧她。
    “玩笑。刚刚是玩笑。除你外，其他人于我而言毫无意义。”
    “陛下不必为了哄我，勉强说这些。我无事。”
    皇后跳下他的膝盖，独自爬上了美人榻，蒙头蜷缩进被子里。
    宏明不知她想起了多少，无法问也不能劝。
    许是鬼月到来的无力感令他产生了一丝惶恐，今晚他没有留皇后一人睡在榻上。
    宏明爬到她身边，隔着被子搂紧她。
    “莫忘了天地间有我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在被子里抽泣了一夜，关翎醒来时头重脚轻。
    红袖连续好几天见她早起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，她总推说是晚上喝多了水。
    “小姐，你得找太医瞧瞧。奴婢听说眼肿可能是肾虚。”
    “年纪轻轻，我肾虚什么？”
    红袖默默地注视宁则。
    这些天一入夜宁则就赶她去配殿休息。他单独在寝殿伺候小姐。
    伺候成这样，谁知道背着她，两人玩了些什么。
    “小姐，纵使皇上不要你，你也不能饥不择食。”
    关翎没听出她的意思，以为宫外又出了新品种的流言，刚打算打听，行云殿正门口传来一阵嘈杂。
    皇上寝宫最是庄严肃穆，这两天接二连三地闹出动静。
    关翎起身朝殿门口方向张望，远远瞧见一群公公围着什么人。
    “又是哪位娘娘跟人吵起来了？”
    这次不等红袖去打听，关翎径直走到殿门口。
    一位银发蓝眼的男人，身穿孔雀蓝刺绣长袍，在一群公公间鹤立鸡群。
    男人五官轮廓以及瞳色肤色与沉舟有几分相似，与他不同的是发色浅到极致，接近宁则。
    那是陆北人的长相，可看他花哨的服饰打扮像是陆西地区的人。
    “那是鹘霜的使节，怎会闯入这里？”
    宁则困惑道。
    男人比手画脚似乎与公公们说不清楚，一抬脸瞧见了站在殿门口的皇后。
    瞥见少女的刹那，男人面上现出惊异。他很快像见到熟人一样，对皇后态度亲热地招了招手。
    见他肆无忌惮直视皇后，公公更是慌了，围在他跟前挡住他的视线。
    关翎对这名鹘霜使节也有说不出的亲切感。
    “看他的样子，是不是不太会说官话？”
    她问宁则。
    “鹘霜国主近来为表和亲诚意，向我国派来的使节多为地位显赫的皇亲国戚。不过这些人官话的流利程度就不尽如人意了。”
    “快去崦嵫馆找懂鹘霜话的人来。他似乎是迷了路。”
    不等宁则派人去，先头去崦嵫馆搬救兵的小公公已经领了译官来。千牛卫的人也跟着过来。千牛备身们紧绷的脸把男人吓得不轻。
    “宫城小路蜿蜒交错，他不通语言，应是与引路人走散了，误闯到这里。”
    由于在龙霄宫西侧的紫阳殿设宴，这几日鹘霜与其他西国使节可以进入宫城。
    不知他怎么与其他人走散，不过看他这副不长心眼的样子，应该不是故意。
    “吩咐千牛卫，不要为难他。尽快送他去紫阳殿赴宴，不要耽误了。”
    小公公跑去传话。
    男子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，用鹘霜人的礼节向皇后行礼致谢。
    他按住胸口低头时，晃动了两耳垂挂的青金石耳坠。
    一晃而过的湛蓝色，令关翎想起许久未见的沉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