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
    谢枝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    只听那孩子又问道：“你不怕我吗？”
    “嗯？”
    “红色的眼睛。”小孩指了指自己的眼睛，“他们说我是灾星，会害死身边的人。”
    火星子噼啪炸了一声。
    谢枝偏了偏头，火光在她的一侧脸上打下温暖的阴影，说：“我见过蓝眼睛，绿眼睛的人，不过是红色，和常人也没有多大区别。况且人只要不作恶，心存善念，又怎么会害死身边的人。”
    小孩抿唇，颜色浅淡的眉头皱着。
    这是他从来没听过的说法，按那些人说，他是不祥之人，就该被杀死。他们都没错，是他错了，他这种魔物就该消失在这世上。
    小孩卷卷的头发耷拉着，谢枝不时看他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蓬松卷翘的头发。
    好软，好可爱……
    谢枝还没说什么呢，小孩反应却是十分激烈，他一把拍开谢枝的手，蹿远了，气冲冲地说：“你干什么！”
    “啊？”谢枝尴尬地收回手，抵唇咳了咳，是她没忍住，毕竟这小孩子淋过一回雨后，脸上的脏灰都洗干净了，这会儿又白又嫩，模样又十分精致，那双圆润的赤瞳就像红珊瑚一样，漂亮得很……
    而且刚才那副沮丧委屈的样子，就好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狗……
    外面的雨声似乎又变大了起来，还打了几个响雷。
    小孩被吓到了，方才的气势一下就没了，他看了看外面，又看看谢枝，生气似的将头扭开。
    谢枝蹭过去，诚恳道：“不好意思哈，我没什么恶意的，只是见你长的好看，这才……”
    小孩没动，不过那隐在卷发里的耳朵红了一点。
    “唔，要不这样吧，我给你取个名字，当做赔礼道歉，可以不？”谢枝提议道。
    小孩转头看她，眼睛发亮。
    他想要一个名字！
    见提议能成，谢枝便马不停蹄道：“名字要有名有姓，我们先来选姓氏吧，你想姓什么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……选一个。”
    小孩没念过书，按他这个年纪，聪慧点的应当都能把《千字文》《三字经》熟读背诵了。可他不识字，连书页都没见过几张。
    于是小孩皱眉思索半天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，“你姓什么？”
    谢枝一愣，恍然大悟自己还没做过自我介绍，说：“我姓谢名枝，从言射声是谢，从木支声是枝。”谢枝一边说一边捡起木炭在地上写。
    小孩很是懵懂地眨了眨眼，他仔细看了好久那地上的字，半晌才指着它说：“那我也姓谢。”
    “啊？”
    小孩表情十分确信地看着谢枝，“我姓谢。”
    “……那好吧。”谢枝道：“那接下来我们取名，名有单字双字，你想要取什么样的？”
    “都行。”小孩对于自己即将有姓名这件事很是兴奋，可是他没读过书，要他自己来说他也说不出什么。
    谢枝看他，想了一会儿，道：“那我便给你取个‘暄’字吧，‘习习春风软，迟迟春日暄。’，暄字有意寓温暖美好之意，你此前过的坎坷，往后我便祝你幸福安乐一声，承得了他人之善，也不吝自己之善。”
    小孩，不，应当叫谢暄，他望着地上那他并不认识的两字，亮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，他盯着那写得秀气的两个字，努力想要将它的模样记入心里。
    “谢暄……”
    “嗯，谢暄。”谢枝肯定道。
    谢暄重复地说：“我有名字了，我叫谢暄，我有名字了，我叫谢暄！”
    谢枝笑了笑。
    夜里雨小了些。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渐小，观内一大一小的两人盖着同一条毯子熟睡，旁边的火堆熄灭了，冒着几缕烟。
    在二人都不知道的时候，谢枝放在包袱里的芥子袋亮了亮，只不过闪了两下，最后又归于平静。
    次日，天大亮。
    灿烂的初阳照进观内，前一日暴雨洗净的清新还残留在空气中。
    谢暄率先醒了起来。
    这是他以往的习惯，被拘着时，他何时睡何时醒都要按他们的来，再加上近日他神经紧张，总也睡不久。
    谢枝仍在睡着。
    谢暄在旁边安安静静托腮看了好久，女子看着年纪不大，模样也不算倾国倾城，不过是好看的，是一种让人感觉很舒服的长相。
    至少，目前为止，谢暄很喜欢她！
    他在旁边等了好久谢枝都没醒，于是他就自己寻了事儿做来打发时间。
    他不打算走，天大地大，他不知道去哪儿，也不知道要逃得多远才不会被他们找到。
    不过，他现在所确信的是，他想跟着谢枝。
    太阳缓缓上移，直到日头到了天空正中了，谢枝才缓缓醒来。
    她没醒透，翻了个身，嘟嘟囔囔地说了句，“阿影，是什么时辰了？”声音很是模糊不清。
    话音落地，却无人回应。
    谢暄听到声音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。
    谢枝说完愣了一下，看见头顶那发霉的房梁，才缓缓想起如今自己的处境。她暗自懊恼，心道自己真是睡懵了，坐起身来，侧目一看，发现谢暄正盯着自己。
    她目光微动，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木棍，以及地上写的歪歪扭扭的‘谢暄’二字，她顺口一问：“在练字？”
    谢暄点头，小脸上满是认真。
    “我还以为你会走呢。”谢枝说着。毕竟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，但却是个有主意的，昨夜那般对自己爱搭不理，还想着第二天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了。
    “我不知道去哪。”谢暄说。
    睡久了头也昏昏沉沉的，谢枝揉了揉额角，想到，也是，年纪这般小，乱跑是很危险的，“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？”
    “我想跟着你。”谢暄脆生生地说。
    “？”谢枝毫不犹豫地拒绝：“不行。我居无定所，要去的地方危险重重，不能带着你。”
    “你要去哪儿？我不怕死。”虽然还是个孩子，讲起话来却像个大人一样。
    “不是死不死的问题。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到哪里，但平日里都是风餐露宿，四处漂泊，不安稳的，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孩子。”谢枝试图和他讲道理。
    “我自己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好。”谢暄说道：“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，我想跟着你。吃苦受累都无所谓，我就是想跟着你！”
    谢暄打定主意死缠烂打了，与其被他们抓到死在祭坛上，或是在街上和野狗抢食被咬死，种种对比，他宁愿跟着谢枝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谢枝被赖上的经历不算少，但这么小的孩子还是第一回。
    讲道理讲不通，打也不能打，骂也不能骂，直把谢枝无奈死。
    谢枝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，谢暄也跟着帮忙。谢枝离开道观，谢暄也跟着离开道观。谢枝到镇上的茶馆歇脚，谢暄就躲在门口等她，等人一走，又立马跟上。
    不过到了洛城门口时，谢枝倒是没看见他了。心想这孩子觉得无趣也就自己走了吧，只是这世道艰险，他年纪又这般小，不免让人担心这孩子以后是否会过的好。
    谢枝摇摇头，自嘲自己都过的不怎么样，还有空关心别人。
    她进了城，没发现她前脚刚进去，后脚一个小身影也跟着闪了进去。
    守城的洛城卫兵没看清，还以为自己眼花了，揉了揉眼，眼前却是空无一人。
    谢枝这次没找客栈。
    她也是出门久了才发现，除了客栈之外，还有另外一个更省钱的去处——那就是普通住户家中可以出租的屋子。
    相比于客栈正规经办租房的业务，普通住户那种就显得更为随意一些。而且租的久了价格还会稍低一些。
    果不其然，谢枝在城中偏僻处走走找找，终于找到十足低价的一家。因她租的时间久，屋主还给她一些折价。
    一颗中品灵石就能住一个月，而且这地儿挺大，一个屋子附带一个小院，旁边还有个小厨房。
    谢枝很是满意，和房主谈妥后便交钱搬进去了。
    房主也是颇为热心，帮着她打扫了屋子，还在晚饭时给她端来了一碗鸡汤，“我见姑娘眉间带了寒气，许是近几日雨多染上的，刚巧我今夜多熬了碗，便想着给姑娘端来一碗。”
    房主是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，谢枝忙道谢。和房主坐着聊了几句，“夫人还懂医术？”
    “姑娘不必客气，我姓金，年纪又比你长，你唤我姐姐便可。”金夫人道：“懂不懂的不敢妄言，只是会一些皮毛。平日里也就只能看一些发热头疼之类的小病。”
    谢枝道：“金姐姐谦虚了。您也不必客气，您叫我谢枝就好。”
    金夫人点了点头，“听你口音是个外地人吧，怎么会想到要来洛城呢？”
    “听闻洛城落叶飞花，人情风物自是一绝，便想着来看看。”
    “洛城离修士仙门最近，落雪飘花除了是老天的功劳也是那些修仙者的意趣，人都爱热闹，传的远了，于是东南西北都有人来瞅一眼，别的没什么，倒是将昔日的小城经营成九州数一数二的名城了。”
    谢枝笑笑。
    “这时辰也不早了，你染了寒气，还是早些休息为好。喝了我这碗鸡汤，睡觉时将被子盖的严实些，闷出汗，明天身体也就好了。”金夫人起身往门外走。
    谢枝微愣，明白她帮了自己，便谢道：“多谢。”
    金夫人摆摆手，走到门边时脚步一顿，眼睛往旁边一瞥，眼里情绪不明，她偏头看向谢枝，道：“我虽百无禁忌，可姑娘的这位小伙伴我却是担待不起。”
    “？”谢枝不明所以。
    只见金夫人屈指往旁边一点，一股凭空而来的力道就把躲在草丛之后的谢暄揪了出来。
    “唔！”谢暄落入金夫人手中，他道：“放开我！”红色如血的眼睛瞪着金夫人。
    谢枝神色一惊，忙上前从金夫人手中解救下谢暄，“姐姐，我与他认识，他并无恶意，你先将他放下来吧。”
    金夫人细长的柳叶眉微挑，她放下谢暄。
    谢暄脚一落地，就溜到谢枝身后，扒紧谢枝的腿。什么话也不说，就瞪着金夫人。
    金夫人双手交叉抱胸，依靠着门，对谢枝轻飘飘道：“妹妹想要留他，可别怪我不提醒，他一双赤瞳，并非常人所能拥有，若叫他人看见，不止他连带上你，都会被追讨杀死的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谢枝低头看向谢暄，谢暄咬着唇，正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。
    不过扒着谢枝的腿的手倒是松开了。
    他小小的手握紧了拳，低下头，只留了个发旋对着谢枝。
    还以为他走了，没想到竟是偷偷跟着自己。若是金夫人没发现，他岂不是要一夜都待在外面？
    谢枝垂眸看向谢暄少许，心中暗暗有了打算，向金夫人弯身作礼道：“多谢姐姐提醒。只是我不明白，单就瞳色与他人不同，便要被世人所不容吗？”
    金夫人道：“自然，这世上的人是容不得异类的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谢枝沉默了一会儿，说：“我明白了。”
    金夫人问：“你还要留下他？”
    谢枝轻声道，“这孩子身世坎坷，若我不留他，他便只能与外面那些野狗抢食。再如你所说，叫人看见他的瞳色，他怕是连长大都成为奢望。”
    “夫人心慈，允我留下他。此后发生种种，我必不会牵连你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金夫人望着她，半晌，她道：“罢了，谁叫你合我的眼缘呢。”
    她抬手一挥，只见金光一闪，谢暄的瞳色竟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黑棕色，“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幻术，能躲得过普通人的眼，却躲不过修士。你平日注意些，别叫那些修士看见了他。”
    谢暄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，只是看见谢枝那惊讶的表情，随后便茫然地被谢枝拉着给人道谢。
    “不过短短一日，姐姐便帮了我许多。今后若有我能出力的地方，还请姐姐不要客气。”
    金夫人摆手出了门，“算了吧，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，先护好那个小家伙，护好你自己再来说帮我的事儿吧。”
    谢枝看着金夫人走远。
    谢暄扯了扯她的衣摆，“我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    是肯定句，而不是疑问句。
    “我不想害你，你将我丢了吧。是我自己硬要跟着你的，你把我丢了我也不会怪你。”
    话是这么说，谢暄却舍不得移一步。
    要是谢枝说丢他，他立马就走。可是要他自己离开，他不想。
    谢枝摸了摸他的头，牵着他往回走，“不会把你丢了的。我之前不愿带上你是怕你跟着我受苦，可你跟了我一路，跌跌撞撞，才是受了苦。也是我之前考虑不周，你这么小的孩子，没人照顾，又能去哪儿呢？索性我脚程不快，要做的事也不急，带上你慢慢走也行。”
    “只不过话先说在前头，跟着我，是过不了好日子的。”
    谢枝能答应带上他，他自然高兴，什么苦头，什么好日子他都不在乎。只是……
    “那个人说我会害了你。”
    “金夫人也说了，只要我们藏好，不被别人发现，就没事。”谢枝道：“她给你施了法术，现在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了，只要不碰见修士，我们都不会有事的。”
    “眼睛……”谢暄摸上自己的眼睛，又看看谢枝的眼睛，“是黑色的。”
    谢枝点头，“嗯，黑色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