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在正经家宴上，诸人座次有序。
    作为内眷，翎儿首先不得入席，老陈与伊萨身为下人也不可能与主人同桌。
    他们在萨满康德困久了，对外又一个个要掩盖身份，早不拘泥繁文缛节。
    由是，怎么坐成了个问题。
    今时不同往日，甄映雪理直气壮紧挨涂公子坐下。
    老陈与伊萨互视一眼后，老陈坐到了涂意芝身旁。
    靳月夔不愿坐在甄映雪邻座，挑了个两旁无人的位置。
    各人落座后，关翎正犹豫该不该坐到靳月夔与甄映雪中间，涂意芝突然沉了脸。
    “今日你还打算管我不成？”
    他开口抱怨，似乎很不满老陈刚刚出言管束。
    “伊萨来这里。你去左手边，离我远些，免得大好日子里扫了兴。”
    老陈看见他眉头发紧，略微尴尬地起身让座给伊萨，接着直奔翎儿的座席，抢在她之前坐到甄映雪旁边。
    翎儿被占了座位，只得换到靳月夔与伊萨中间。
    在她帮忙张罗碗碟的工夫，伊萨端来一口水晶瓶，里面灌满暗红色的酒。
    “这是去年的桃花酿，客栈剩下一封。能在迎春之际遇到，必是有缘，所以我擅自做主向伙计们讨了这一封。”
    桃花酒颜色喜庆，老陈本是美意，甄映雪偏要插上一嘴。
    “老管家如今习惯拿大了。不单是买首饰的事擅自做主，连过年用什么酒也要做主。以后涂府的事该不会全得靠你做主？”
    她没来前，外堂一派祥和，她来了之后事事能挑出刺儿。
    “甄姐姐没管过三进以上的院子，想来不清楚，大户人家大部分事本来就是管家做主。主人家成天为了犄角旮旯费神，哪儿来时间对猴儿弹琴？”
    他们所租的是四进院子，只不过与寻常四进宅院不同，北院的主屋作为仓房，北院东西两侧造了浴房与柴房。
    依鹘霜人的习惯，前院没有反向开门的倒座房。
    这院子自然无法像普通四进院子一样住满主人家眷，实则发挥着三进院的作用。
    如老陈与伊萨一样的下仆，睡在北院主屋的耳房。
    这院落在甄映雪来看已经很大。
    需知甄家那么多姑娘，得挤一座三进的院子。
    石太史官居二品，在靠近皇城的街上有一栋四进院落，与一般四进院子相比，无非房屋数量多些罢了。
    这一点是四家最与众不同的地方。
    富可敌国的王氏不论，连以忠义着称的靳府也是七进院落。
    靳家极盛之时四世同堂，七进院落勉强够住。
    甄映雪以拜访表外甥女为名腆着脸往里闯时，靳家已寥落到剩下父子两代五个人。
    几口人住七进院空落落，为显得不那么寂寥，在院子里点满灯笼缅怀故人。
    她那时满目华彩，把这当作四家的荣华，铁了心非世家与皇族不嫁。
    现在因鄙陋被翎儿讥笑，她不禁恼羞成怒。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    她拽住涂意芝衣袖。
    “映雪蒙家父教导，深知富贵不能淫，以为哪怕家大业大也该勤勉化善，不该贪图安逸，事事交托他人。”
    她说得挺有道理，可惜自己做事全然另外一套，除了四处找人晦气挑人毛病，不曾励精图治过点滴。
    关翎一早熟了她这套断章取义反咬一口的伎俩，乐呵呵不为所动。
    “姐姐说得有理。老陈，明儿起挑水劈柴洗衣做饭打扫庭院全交给姐姐，免得她还没富贵先变成淫人。”
    翎儿跑去厨房取来水晶杯，给所有人发好，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，抢先品了一口。
    桃花酿甜里带苦。
    都说桃花色艳味苦，果然如此。
    邹夫人用新鲜桃花替皇上做过糕点，不知道那时候皇上怎么下咽的。
    又想起息修容的鲤跃龙门，关翎越加觉得皇上天天在宫里啮檗吞针，过得没什么意思。
    “少夫人不可贪杯。”
    见她喝酒，老陈急忙示意伊萨扣住她的杯子。
    伊萨一心盯着想要偷吃八宝饭的涂公子，下手慢了一拍。
    这桃花酒酿制时加了蜂蜜，口感发甜，酿造用了实打实的烈酒。
    翎儿入口时察觉不到酒劲儿，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。
    一杯下去没一会儿，她立马醉得不分东西。
    因为穿着高领冬衣，戴了人皮面具，酒不上脸。
    除沉舟以外没人知道她醉了。
    甄映雪输了一城还没反击，现在老陈这句“少夫人”听得她刺耳。
    不像纪家小哥直呼她“翎儿”，老管家动不动“少夫人”，仿佛她已经得了正室宝座一般。
    “哪儿来的少夫人？谁是主谁是仆，谁该洗衣做饭劈柴挑水还没定呢。”
    “安心，活儿都是你的，没人跟你争。”
    翎儿起身离桌，一步三摇地转到甄映雪背后，扶着她的香肩，闻了闻她周身气味。
    甄映雪厌恶地把她晃开，她又走到老陈座旁，一弯腰勾住他的脖颈，往甄小姐方向凝神。半晌，恍然大悟。
    “我说哪里闻过。”
    她拍了拍老陈肩膀。
    “你应该记得。”
    老陈起先困惑，继而眼里流露一丝惊愕。
    “少夫人当真？”
    翎儿重重点了点头，环顾了下屋里，连连啧舌。
    “那时候如是今日阵仗，不知胜负如何。”
    说完，她笑着跌坐回座位。
    不知她与老陈交头接耳说的是什么事，甄映雪一双凤目在两人脸上滴溜溜转来转去。
    “翎儿妹妹闻到了什么？”
    “姐姐是否听过商陵君的故事？”
    翎儿没有直接回答。
    “有人献给商陵君一只穿山甲，声称是龙。他大喜过望。穿山甲喜食蚂蚁，旁人提醒他那是伪物。他勃然大怒，把进言的人打了。以后没人再敢提这话。”
    这是古人假造的故事。
    真龙可由许多动物飞升而成，可能喜欢吃蚂蚁，可能喜欢吃八宝饭。
    “没几天穿山甲在皇宫里钻了个洞跑了，商陵君十分哀伤。一日雷声大作，真龙浮现。他想用蚂蚁把龙引诱回来，结果惹怒龙神，让雷劈死了。”
    翎儿“啧啧”摇着头。
    “妹妹想说什么？”
    甄映雪被她说得忐忑不安。
    “神明好馨香悦明德，怎可能喜欢腥臊秽恶之物？”
    她摇了摇了手里的筷子。
    “姐姐需想一想为何有人用穿山甲冒充龙向你谄媚。至于那天雷，你早避不过了。”